当前位置:格格党>>繁华信> Chap.54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Chap.54(1 / 1)

第54章Chap.54

施嘉莉彻底醒来,是在第五天。

这些天里她断断续续昏迷,抗拒吞咽,只能依靠鼻饲管进些流食,身体快速消瘦,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得近乎没有起伏。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所有人都焦虑不已,一来担心她的身体会出问题,二来施家亟需有人站出来主持局面。

施承良猝然离世,给商界带来巨大震颤。不光是恒钢企业失去了掌权人,还牵涉到其名下数不清的银行、商场、房产、医院、基金会……群龙无首,便会有群狼环伺,凡是有些商业嗅觉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趁乱打劫的好时机。除却这些,没有人发话,连葬礼的流程都无法推进。追悼会定在哪一日?遗体是火化还是直接下葬?墓地买在哪里?这些都不是外人能决定的事。覃管家忧悒得后脑生出一撮白发。这几日他来回在多地奔波,一边关注着医院里小姐的身体情势,一边在外张罗老爷太太的后事,还要抽空安抚家里的佣人,以及应付幽灵一样从各个角落里缠绕上来的记者。他请李岘祺与他保持电话联系,一旦施嘉莉转醒,立刻告知他。每天晚上,他都会亲自来一趟医院,却总是失望。

“怎么办呢?"他看着病床上毫无血色的施嘉莉,罕见地叹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李岘祺站在他身旁,半响无言,最终只抬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覃管家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敛起脸上愁容,代表施家庄重且诚恳地向李岘祺道谢:“李少爷,这些天来多亏有你不辞辛苦地为施家操劳。小姐有你这样贴心的爱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如今能出入这间单人病房的,只有李岘祺、方芳、覃管家,以及指定的几位医护人员。陈端玉作为施嘉莉的好友,听说变故后急忙想要过来探望,也被报之门外。事态特殊,他们无法信任任何人。李岘祺与方芳一同在病床边上守着,每日只潦草地睡一小会儿,脸上也满是倦意。除了倦,更多的是忧。方芳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手上不停地做事,哪怕病房里的茶几已被她擦得铮亮,还是不敢停下,怕一旦手上停了,心就开始乱了。李岘祺看上去要淡定些,每日仍要在盥洗室里将冒出的胡茬刮干净。施嘉莉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李岘祺躺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脸上蒙着几张报纸,像是睡过去了,而芳姨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低着眼削一只苹果。苹果削好,芳姨将其分成两半,一半放在一只干净的碟中,另一半在盅里研磨成果泥,再兑上些热牛乳。

李岘祺睡得并不安稳,猛地抖了下,胡乱将脸上的报纸扒拉开,从沙发上坐起。芳姨见他醒了,起身过去将另一半的苹果递给他。他接了,撇过脸去咬下一囗。

忽然之间,他的目光投向病床,与她的视线相遇。“你醒了。“他一下站起身来,将苹果放在茶几上,来到病床前弯折下腰。芳姨也惊喜地急步走过来,看见她真的醒了,瞬间泪眼婆娑:“小……施嘉莉艰难地移了移眼珠,来来回回看着他们两个。她脑袋里灌了铅似的,灰蒙蒙一片,沉重而空茫,只能简单地映出眼前两人的面孔,却做不出任何思考。过了一会儿,她将目光移开,延伸得更远些,逐过病房的窗子看向外面赤裸的天空。

当真是赤裸的天空,没有云,没有树,没有飞鸟。她无声无息,寂然不动。

太过瘦削的缘故,看起来像一片锋利的透光薄瓷,隐约可见脖颈处的淡青血管。

李岘祺与方芳互视一眼,刚松快些的心情又沉重下来。方芳回到餐桌前将那盅牛乳苹果泥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小姐,饿不饿?吃些东西好不好?”

施嘉莉没有听见一般,毫无反应,仿若整个人都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开了,仍只是情情看着窗外。李岘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叫来了医生。医生做过检查,摇摇头道:“这不属于疾病,无法简单地用药物或是器械进行治疗,还是得等她心理上慢慢地接受了才好。”

李岘祺便没有将施嘉莉醒来的事告诉覃管家。她这副样子,是做不出什么决定的。好在她醒了,也不再流泪,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一分一秒,从午后挨到日暮。窗外的光线渐渐变得晦暗,夕阳又瘦又薄,像被墨蓝的苍穹幽禁。

最后一缕天光收紧的时候,施嘉莉终于缓慢转回脖颈,那一瞬间,从脑仁里传来深切的痛觉,直直向下蔓延,连带着肩上都有撕裂的酸楚。她又能感受到肉/体上的疼痛了。这样很好,会叫她清醒些。她吃力地动了动唇,几乎是气音:“他们呢?”李岘祺听明白了她在问什么,俯身为她理了理额角的头发:“暂时安置在了医院的冰库里,不会在炎热的天气里腐坏。施嘉莉安静许久,像是出神又像是沉思。隔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张口:“帮我给覃伯打个电话罢……请他在报纸上登一则讣告,将消息告知外界…再邀请各界亲友来参加追悼会…时间,时间……

按照邬城当地的习俗,追悼会一般安排在逝者离世的第三天。但这个时日已过,连第五天都赶不上了,那么只好定在第七天。“就定在新历九月十号罢。"她喃声道。

李岘祺仔细听着她的安排,心中浮起些不忍:“好。”“具体的人员名单……让李秘书来拟,覃伯再添上一些施家与凌家这边的亲友即可。对了………施嘉莉重重喘息了下,“告诉覃伯,墓地,墓地不要买在邬城……久化后,将我父亲的骨灰送回浙江温州,与他父母、兄长安葬在一处……至于我母亲……

她又停下,长久地思索着。

要将母亲安葬在何处呢?她只知道,母亲是绝对不愿与父亲安葬在一处的。那么是让母亲留在邬城,还是送回上海?她的头脑似裂开一般疼。

“母亲的骨灰先交给我,我……我…“她说不下去了,目光弥散,胸口剧烈起伏着。

“好。"李岘祺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不必着急,你是她的女儿,她会告诉你她想要去哪里的。”

施嘉莉不说话了,呆呆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状似痴惘。方芳站在病床尾看着这一切,无声将一条手帕哭湿。李岘祺起身去打电话了,方芳忙把眼泪擦了,上前去攥住施嘉莉的手,努力撑起一个柔软的笑:“小姐,我扶你起来用些晚饭,好不好?吃了饭,身子才能好,对不对?”

施嘉莉眼神空洞,许久才寻回焦点,涩缓点一点头:“好。”方芳见她愿意用饭,心情转喜几分,忙将她搀扶起,垫好背后的枕头,随后将刚叫人从半山别墅送过来的营养餐摆在病床小桌板上。好几日没有正经用饥了,方芳将饭菜都绞得碎碎的,让她好克化些。施嘉莉只吃了半块莲肉糕与几口药膳汤,便吃不下了。方芳已经很满足,将食盒收起,送到外面接应的佣人手上,并叮嘱下明日的餐食。病房里一时间只剩施嘉莉与李岘祺两人。他挂掉电话,她看向他,他便走过来,坐在病床边的格子上。

她的眼珠像一片浅浅的湖,映出他的影。

他面容干净柔和,却仍显露出些疲惫。

“辛苦你了。“她微声道。

李岘祺探过身来,爱惜地将她拥在怀里,大拇指在她后脑的头发上摩挲几下,又侧过脸来在她发顶蹭了蹭:“我在,我会一直在。”施嘉莉松开紧绷的身,将下巴撑在他肩上,阖上眼睛。阗寂地拥抱了一会儿,芳姨进来了,两人又静悄悄地分开。施嘉莉靠坐在床头,手指陷在洁白的床单里,愈没愈深,缄默片刻后,开口道:“我想去看看他们。”

方芳担心她还是接受不了那个场面,想要劝阻,李岘祺却答应下来。他向护士要来一张轮椅,把施嘉莉抱了上去。方芳忙取来几只白色棉口罩为几人戴上,怕被别有用心潜入医院的人认出,引起骚乱。搭乘电梯下了楼,三人来到医院的地下冰库。那里有门卫看守,李岘祺上前去说明了身份,门卫便放行了。不过也只是能隔着门窗远远地看一眼,想要进去是不行的。

通道内灯光惨白,冰库外门玻璃边缘处凝了一圈薄薄的白霜。施嘉莉在李岘祺与方芳的搀扶下飘晃站起身来,看向幽冷的深处。她的一双至亲躺在那里,血迹已被清理,也换上了华美的殓衣,像是安详睡着,脸庞与身体却冷硬极了。那凛然寒气透过门窗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这几日她总是昏迷,意识却还活着。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爸爸妈妈死去了,只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呢?他们明明那样年轻,怎么会死去呢?怎么会在一个平常无奇的日子里死去呢?

想着想着,竟觉得有些可笑:怎么就这样死去了呢?她以为所有的死亡,都会像阿公阿婆离去时那样,流连一段时间,再温情地告别。施承良与凌瑜,实在不是一对心软的父母,笑语与争吵明明皆在耳畔,她切切地一睁眼,人却已不见踪影。

她伶仃地站在赤裸的大地上,没有草木,没有河流,没有人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想要张口呼唤,嗓子里却只能发出些呜呜的悲咽。她身体里的,那些飘摇不定、绵绵无期的爱与恨,也再无法得到回响。“走罢。"施嘉莉最后望一眼那幽冷的深处。李岘祺与方芳不免有些惊诧。他们以为她会哭,甚至做好了她再次崩溃的准备,没有想到她这样平静地离开了,像一股封于冰下的水流。三人又回到楼上。路过隔壁的病房时,一个人影猛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口中哭喊着"不要捉我,不要捉我",后面跟着几位焦急的护士。见状,方芳急忙将施嘉莉护在身后,李岘祺则眼疾手快地将那人影抓住。施嘉莉睁大眼睛,才发现那是蔻蔻,也穿着病号服,一副疯癫恐惧的模样。有李岘祺帮忙按压,护士们忙给蔻蔻注射下镇静剂,又把她带回病房。施嘉莉惊骇,问是怎么了,才知道蔻蔻被卧房里的惨状一吓,得了急性应激障碍,半疯半傻,时好时坏。

施嘉莉目眩一瞬,若不是坐在轮椅上,怕是要栽倒。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她的报应么,为何还要牵连一个无辜的人?还是说,她那日说的竞是真的?人的欲望是一种预言一一若她没有想要那座钢铁厂呢?她就不会去伤害施嘉隽,她的父母是不是就不会死去?若蔻蔻没有贪吃那一块绯力牛排呢?她是不是就会去老裁缝那里当学徒,不会遭遇今日的苦果?

她甚至无法高喊一声“不公”,因为她们都只是诚实地走进了自己的命运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命。

静默良久,她轻颤着声音问:“施嘉隽怎么样了?”李岘祺默了默:“九月四日,不治身亡。”她没觉得痛,只是心里凹陷了一块,像被命运狠狠砸了一拳。九月十日下午三点,邬城商会礼堂内设起一座巨大的灵堂,其间白绸垂坠,黑绸缠绕,肃穆庄严,正中央的墙壁上悬着一幅施承良的照片,左右两侧是凌瑜与施嘉隽的。照片之下是三具楠木棺,夹道两旁鲜花满布,堂外的花圈、换联在风中簌簌作响。

来自全国各地政界、商界、文艺界,着素穿黑的名流人物陆续入场,停泊的车队排在了数里之外。主持追悼会的是邬城商会会长,极痛心地表达了对施承良逝去的哀思,并追忆起施承良在商界的成就与贡献。稍后,各界人士依次上前来告别遗体,将手中的白花敬放在棺木之上。施嘉莉作为唯一的家属,身穿素净黑裙,胸口戴了白花,站在一旁向同所有的来宾致谢。无论是怎样地位的人,都不免多看她两眼,所有人知道,她是未来的家主,恒钢的下一任掌权人。

“节哀。”

“节哀。”

碰上与施承良交情好些的,还会洒些热泪:“施小姐节哀顺变。”施嘉莉皆肃容回礼,神色哀戚却不显颓郁。只是在无人发觉处,身体已被疼痛蛀空。她不能流泪,她得撑住,所有人都看着她呢。在这些虎视眈眈的人面前,她不能流露出一丁点儿的脆弱、无助。这是她在醒来那日便下定的决心。

告别遗体后,便是火化仪式。施嘉莉眼睁睁看着她的母亲、父亲、堂兄的身体被送进殡仪馆,推入火炉,骨缝里残滞的寒气被炙热的火焰燎烤,迅速膨胀,瞬间要将她四肢百骸拆碎。

她蓦地留下一句"我想休息一下",转身逃进后方的休息室。休息室里空荡无人,她木然地蜷缩在沙发里,还在用力对抗着袭卷全身的害怕、软弱、孤独。她知道,她必须停止颤抖,站起身来,去撑起这个家。眼泪堵在身体里,将她一点一点地浸透,又如春水蓬发般涨过鼻腔,淹过卢颅顶。

在她整个人都被吞没,再也无法喘息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唤:″嘉莉。”

施嘉莉濡湿的睫毛闪动,只以为是一次幻听。“嘉莉……”声音再一次涩然响起。

施嘉莉缓钝地回过头,看见一道清瘦淡薄的影,背对着窗边透进的微光,有些看不清楚模样。

眼泪陡然从腮边滚落,犹如奔跑时掀起的风呼啸着掠过脸颊。她一下起身扑进他怀里,像是最后一次扑进她无忧无惧的少年时代。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格格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