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这样的觉悟之下,贞观朝的大臣们喊出那句阔别了数百年近千年的声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什么天意?民意就是天意!什么鬼神?“听民则兴,听神则亡”,听从鬼神只会亡国,听从民意才能兴盛!
在贞观以前的时代,这个声音实在太超出常规了。如若让百余年来的萧菩萨宇文陀罗尼及那罗延坚等诸位神棍皇帝听见,怕不是会掩耳皱眉,怒骂不迭:
——狂悖!昏乱!大胆!姓李的小子怎么敢诬蔑鬼神?
当然,这大概不能触动李二陛下什么。贞观君臣们已经不需要仰仗鬼神了,他们找到了绕开南北朝迷信狂潮的全新解释:‘天道无私,唯德是辅’,上天无偏无私,只会辅助有德之人;但天生烝民,代天所视、代天所听,百姓所感知到的德行,就是上天感知到的德行。
——自然,这种解释仍然是粗浅、简单的,难以与传袭五百年的天人感应与鬼神学说抗衡。但它毕竟是一点火苗,而多年以后薪尽火传,终于被后代儒者所继承,并衍生出了新的“正统观”。
可以用欧阳修的话讲,什么才是“正统”?“匡正天下为正,大一统为统”——只要施行德政匡正天下,只要弥合分裂统一天下,那就是毋庸置疑的正统!
天音一语尚未结束,便听殿中咚的一声,却是孔颖达孔学士膝行而前,仔细观摩,竟然不慎撞在了几案之上。但孔学士毫无痛苦之态,反而是狂喜开口,语气颤抖: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几位宰相面面相觑,却见孔学士信手抓起案上毛笔,伏地刷刷开始书写。
他嘴唇哆嗦,神思恍惚,只来回回荡着天音末尾那句“欧阳修”的名言——“匡正天下为正,大一统为统”!连上了,都连上了 !
毫无疑问,在长久的思索与疑虑之后,这一句巧妙的点拨终于打通了孔学士的七窍百骸,走通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部。一语之间点石成金,孔学士数年以后的思虑疑惑扫地无余,只留下一片如醍醐灌顶的爽朗与狂喜——他终于找到了驳斥汉儒的办法,也终于找到了新的正统!
崭新的学说即将建立了,四五百年的迷信愚昧即将扫除了,新的王朝将从鬼神处返回人间,而灿烂夺目的理念将辉耀整个大唐!
在这样辉煌的前景面前,孔学士周身上下的血液如鼎如沸,激动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当然,这一套理论仍旧是残破、粗浅、简陋得令人发指,但以孔颖达学者的敏锐,已经能察觉到它无穷的活力。他可以猜测,不,他敢笃定——这新的理论必然会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彻底摧毁汉儒四五百年来遗留的狂信与矇昧;这将是照亮下一个千年的火焰!
孔颖达就是孔颖达,顷刻之间便想起了当日太史公的自序——周公死五百年后有孔子,孔子死五百年后有强汉,各自都能光大绝学,继承道统;而今强汉亡五百年矣,谁又能接过这断绝已久的圣学?
自然是大唐,也唯有是大唐!
孔学士一向谦冲温和,然而今日奋笔疾书,却难得的心头如火,就连神色也大失去常态。当然,尽管被这使命激动得全身发颤,孔学士的神智依旧清醒,甚至能仔细分辨天音中泄漏出的微言大义,感叹那难以言喻的精妙。
——当然,要是让林杉知道,大概只会尴尬难言,不能自语。毕竟,这所谓的“正统论”看似直白显豁、显而易见,实则乃是唐宋年间无数儒生皓首穷经,数百年才终于跨出这艰难的一步。而今只是这一丁半点的显露,都能令大儒瞠目结舌,领悟良多。
天音依旧在继续:
【或者我们可以借助韩愈的论证——怎样才能蒙赐天命?只有君主持之以恒的修持德行,施行善政,便会被百姓所悦纳;而百姓悦纳,天意便会悦纳,并因此而眷爱君主的子孙,长久的护佑他们。
这些“民意”、“天命”论调看似只是道德伦理的鸡汤闲谈,但在唐代的影响却莫可言喻,甚至有着难以解释的印证与回响……
在李世民贞观之治后的两百余年,唐朝终于走向了它的末日,叛军攻入了长安,而防守的禁军则屈膝投降,即使禁军的主将郑畋并不情愿,也无力阻止属下的逃散。
但郑畋仍然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召集了将领们前来赴宴,而后令乐师们弹奏“秦王破阵乐”——那是阔别两百余年的,秦王李世民的声音。
这一首曲子又能够挽回什么呢?然而历史记载“乐奏,将佐以下皆哭”。
——将领们痛哭流涕,终于决定再次倒戈,为大唐做最后的殊死一搏。